三聯書店新版《陳寅恪集》到家了,精裝14冊,當然比幾年前的平裝好。前些時候聽人說那書的版子要毀了,我覺得好奇怪——始皇帝的兵馬俑都挖出來幾十年了,怎么他的精神還沒死呢?
坦白說,我對陳先生的一些專題并不感興趣(如突厥史、蒙古史、梵文等),全集肯定不會全看,買這一套書是一種紀念。先生去世40年了(1969年10月7日),他的不朽正和立在清華園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一樣,先生在銘文中說: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陳先生一生的主張。1953年冬,郭沫若和李四光分別寫信請他入京,出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長。先生同弟子汪篯(后來成為頗有成就的隋唐史專家,1966年6月10日自殺)長談,口述一篇文章,作為“對科學院的答復”: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于我所寫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揮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得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正如碑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碑文中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我絕不反對現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
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系。怎樣調查也只是這樣。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有和我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雖然像先生那么有名頭的人那時很多,像先生那么獨立的,卻沒有第二個;在先生之前,倡導學術獨立自由的人很多,而在他之后,還有誰呢?
先生紀念的王國維,在1904年的《教育偶感》中就把自由與生命、財產和榮譽并列:“人有生命,有財產,有名譽,有自由,此數者皆神圣不可侵犯之權利也。”王先生還認為,中國沒有獨立的學術,就是因為做學術的人,從孔夫子開始,都想著做政治家。“斯可異己也”。
熊十力疾呼,“今日所急需者,思想獨立,學術獨立,精神獨立,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視闊步,而游于廣天博地之間。”
陳獨秀還專門寫過一篇《學術獨立》,指出“中國學術不發達之最大原因,莫如學者自身不知學術獨立之神圣。”
……
梁啟超為蔣百里《歐洲文藝復興史》寫序,結果“下筆不能自休”,寫得比正文還長,“不得已宣告獨立”,就是我們看到的那本著名的《清代學術概論》。寫到晚清時,任公痛心疾首:“一切所謂新學家者,其所以失敗,更有一種根源:曰不以學問為目的而以為手段……學子之求學者,其什中八九動機不純潔,用為敲門磚,過時則拋之而已。”
“不以學問為目的而以為手段”,這種“現實主義”的傳統,于今更是發揚光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