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藝術這
兩個領域各有專攻,彼此存在顯著的區別。故而二者循著自身既定的方向分道揚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正是因為二者的分手,繼而精心耕耘,有所為有所不為,
人類的生活環境、物質條件才得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的精神世界、情感體驗才得以獲得不可名狀的愉悅。假若人類誕生地球之后,隨之初露端倪的科學和藝
術之芽不是萌發異樣新枝,各領風騷,如今地球上怎么可能變得如此繁榮、如此鶯歌燕舞?
不過,科學與
藝術這對文化孿生兒,分手之后跑得再遠,絕不意味著離別,彼此獨占鰲頭,也不可能從此割斷血緣關系。因為追根溯源,科學和藝術同根同祖,都是人類起源、生
存和發展的產物。科學的誕生,標志著文化變革世界的神奇威力;藝術的問世,昭示著文化的恩惠不僅僅限于物質方面。因此,作為人類生存方式的文化是它們共同
起源的地方,科學和藝術哪怕背道而馳,變得面目全非,它們活力四射賴以存在的根基是相通的。
可是十分遺憾
是,科學與藝術分手之后我行我素的歷程,表明并沒有按初衷行事,它們更像脫韁之馬,似乎離別得愈遠愈能減少干擾,愈能創造奇跡。于是乎,前者所屬的科學文
化與后者所屬的人文文化之間形成了一條互不理解的鴻溝。或許這是一門心思從事科學或藝術的人們始料未及的。1959年,
著名英國學者斯諾在劍橋大學演講時動情地指出:“30年前,兩種文化之間早停止了對話,但至少在鴻溝兩側還能勉強保持一副冷談的笑臉。而今禮貌不講了,相互只
作鬼臉”。
這是什么緣
故?按慣常思路分析,一般認為,科學早期的一意孤行情有可原,因為從采集、獰獵到種植、制造……科學技術施展自己的本領,不但為人類祖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
溫飽、居住等生存問題,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在不斷地給子孫后代以驚喜——人類生活面貌的每一次巨變哪一項離得開科學技術?相比之下,藝術在這方面自嘆
不如,因而只能小心謹慎,亦步亦趨在科學的左右。
可是,人類發
展史好像并非如此,藝術所起的作用被遠遠被低估了。格羅塞(Ernst Grosse)在《藝術的
起源》中的詳盡分析,不能不動搖我們的上述看法:“當達爾
文將一段紅布送給一個翡及安人,看見那土人不把那布段作為衣著,而和他的同伴將布段撕成了細條纏繞在凍僵的肢體上面當作裝飾品,他以為非常奇怪。其實這種
行為并不是翡及安人特有的……除那些沒有周備的穿著不能生存的北極部落外,一切獰獵民族的裝飾總比穿著更受注意,更豐富些。”
大家或許知
道,人體裝飾是藝術的原始形式,雕刻、繪畫、哼唱、舞蹈、跳舞、詩歌其他藝術形式都是后來才逐步發展起來的。翡及安土人即便肢體被凍僵,也要將布段撕成細
條纏繞在身上裝飾自己,說明藝術對于他們來說也非常要緊,只是我們沒有弄明白。“就是最野蠻的部落,也并不以裝飾身體為滿足,他們還裝飾各種用具和武器。”可見裝飾藝術對原始土人來說,其重要性或意義并不亞于溫飽和居住等生存需要。“凡是連自己的需要都不明白的生物,是不能生存好久的。可是這些穿著缺乏而裝飾過多
的原始民族,雖則時常有高級民族在那里很熱心地設法阻難他們,卻已在這世界上生存了幾千萬年了。”
這說明什么?
說明藝術對人類來說并非只是點綴、擺設,可有可無。它雖然無法解決饑渴等一類物質問題,但對于人際情感交流、維持快活的情感生活卻是不可缺少的。所以,從
這個意義上說,藝術的出現與科學一樣決不是偶然的。否則,我們就不能解釋上述現象——即便肢體凍僵,也要將布段撕成細條纏繞在身上裝飾自己——更不能解釋
藝術與科學分手之后老死不相往來,卻照樣搞得紅紅火火。
藝術是上帝賜
給人類的寶貴東西。設想一下,假如沒有藝術,我們將會遭遇怎樣的窘境?比如科學縱然能夠揭示大自然的奧秘,可是卻不能直接引發審美情感,讓人陶然自得;高
科技設施器具盡管應有盡有,可以把我們從繁瑣、重復的體力勞動中徹底解放出來,然而空閑時間的增多反而導致精神生活的無聊和乏味。當然反過來,藝術也離不
開科學,比如對自然萬物的欣賞少不了鑒別,只有認識理解的才能真切地感覺它、體驗它……大概正鑒于此,法國著名的文學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早在19世紀中葉就已預言:“越往前走,藝術越要科學化;同時科學也要藝術化。兩者在山麓分手,回頭又在山頂會合。”
近年來,希冀
科學與藝術會合的文章陸陸續續發表很多,字里行間,洋溢著對科學與藝術攜手的期盼,愿意為此而努力。大家從科學和藝術的對象、特征、方式及其互補性等方面
進行闡述,尤其通過尋找它們的共同點,借以身體力行地探討它們會合的途徑。有意思的是,筆者在學習、關注這些觀點時,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呼喚二
者會合的聲音好像大多集中在科學界,發自藝術界的聲音則要弱得多。
表面上看,這
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因為科學的門檻較高,許多專門從事藝術的行家里手,長時期專注于藝術的耕耘,雖然對高科技的成果來者不拒,但對日新月異現代科技的生
疏,無形中阻礙了對科學知識關注的熱情。科學界的專家們則不同,他們如同尋常百姓,對藝術雖然是外行,可并不影響喜愛藝術的意愿和行動,聽音樂、看畫展、
吟詩、寫作……相當普遍。因而,科學與藝術不同領域客觀存在的差異決定了二者會合的迫切性處于不同的水平上。
或許這樣的分
析有一定道理。不過如果我們往深一層考慮,就會發現,既然科學與藝術“在山麓分手,在山頂會合”乃大勢所趨,透過現象,二者內在肯定存在不可割斷的因素在
起作用。目前科學與藝術會合的步履艱難,歸根結底是由于時機未到,時機一到,會合的潮流猶如分手時那樣將不可抗拒。
此話怎講?受
到《藝術的起源》的啟發,簡述如下。人類發展到一定階段,除了追求物質的富裕,精神生活必將逐漸唱主角。故而抽去具體的內容細節,人類的活動大體可以分為
三類,第一類是追逐外在目的的實際活動,它以獲得結果為特征;第二類是滿足于愉悅體驗的審美活動,它以重在過程為特征;第三類是介于二者之間,即既包含追
求結果,同時念念不忘愉悅體驗。按此衡量,目前的絕大多數活動包括科學研究在內,主要屬于第一類;藝術領域的各個門類,主要屬于第二類;五花八門的游戲類
活動屬于第三類。
雖然科學活動
的過程中當事人也能享受快樂,但是鑒于活動的復雜性、曲折性和艱難性,除非高超的科學大師,一般而言,科學工作者實際經歷的精神生活無法與藝術活動時相提
并論,這就是為什么科學工作者喜歡藝術活動的緣故。與之對照,藝術工作者卻沒有類似的體會,因為從事藝術實際上就是體驗愉悅、享受快樂。誠然,當今市場經
濟條件下,藝術品也是有經濟價值的商品,應用藝術往往也是以結果論英雄,但是真正高雅、純粹的藝術,崇尚活動過程本身就是目的,這就是為什么許多著名藝術
大家如凡·高等
創作的每件經典作品價值連城,可是他自己卻一貧如洗在所不惜的原因所在。因此,得出如下推論不至于太荒唐:藝術工作者認同藝術要與科學會合,而態度舉止卻
沒有科學工作者那么強烈、那么迫切,有時礙于對藝術對象的務真求實不甚了了,才想到需要科學,需要提升自己的鑒賞水平。
因而,科學與
藝術的會合何時能像分手時那么堅決、那么不可阻擋,關鍵取決于社會發展的水平。如果物質豐富水平還沒有讓地球上所有人豐衣足食,基本擺脫生活的困擾,如果
我們的勞動還限于功利而依依不舍上述第一類活動,如果滿足文化精神方面的需要還只是人類生活的附屬部分,那么科學與藝術的會合就很難為大家所推崇、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