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如果說近年發生在中國的系列血鉛事件是一副多米諾骨牌,那么2009年的湖南武岡是繼陜西鳳翔之后倒下的第二張牌。當地政府組織1958名兒童初檢,1354人血鉛疑似超標,達70%。

2009年8月,因懷疑第一個女兒受鉛污染夭折,肖體彪為妻子劉葉群再次隆起的肚子憂心。

2009年10月,肖體彪被捕,后因“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2010年7月,肖體彪夫妻和新添的兒子。孩子產前檢查“也是個畸型”,但出世后平安。緩刑在家的肖偶然會有“討說法”的沖動,但“沒有證據”。
南都記者 占才強 發自湖南
如果說近年發生在中國的系列血鉛事件是一副多米諾骨牌,那么2009年的湖南武岡是繼陜西鳳翔之后倒下的第二張牌。當地政府組織1958名兒童初檢,1354人血鉛疑似超標,達70%。
喧鬧漸靜,故事并未結束。武岡事件后半年,肖體彪得到法院一紙判決:因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他是獲刑的4人之一。
肖不滿一歲的女兒,疑似受鉛污染后夭折,而他的罪狀,除了將一車煤矸石運到路邊,還有書寫了4幅標語:“救命”,“還我青山,還我綠水”,“強烈呼吁領導重視兒童血鉛事件”,“杜絕鉛源,還我健康”。
“這就是維權的結果。我被判刑,女兒是怎么死的,至今沒有一個說法。”身處緩刑的肖體彪在一場較量后明智了許多“斗不過他們,不鬧了。”
曾經被撕碎、割裂的家庭,一年間,又在戰戰兢兢中迎來第二個孩子的出世。而伴隨其間的,是幾位罹病村民的相繼離世。病因與血液有關。
如夢方醒
一家在當地戴著“紅帽子”的私營企業讓方圓5公里至少2000名兒童血鉛超標。這家企業叫武岡市精煉錳加工廠。其法定代表人柳中武,曾是武岡市和邵陽市兩級人大代表。
故事發生在一年前。如今站在橫江村6組肖體彪家所在的高地,對面山巒間仍依稀可見錳廠煙囪,昔日濃煙滾滾的場景已不復存在。“當村民夜里睡覺的時候,那個錳廠就開始工作。很濃的氣在村上面游,罩著整個村,10米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肖體彪的父親肖坤武,60歲,伸手指著抬起的腳丫板,“就是這種‘臭腳味’,讓人聞了之后胸口發悶。”
錳廠排放的并非只是錳。事后查明,該廠違規使用廉價的陽極渣廢料作為生產原料,而陽極渣除錳、鐵外,還含有鉛、鉻等伴生成分,排到空氣中會發出一種臭蛋氣味,被人體吸入輕則可出現頭痛、惡心、發熱、腹瀉等,重則引起各種神經、血液系統的疾病。
村邊田野上,兩個皮膚黝黑的農民走過來,也說關停前的錳廠,“刮東風的時候,氣就往西走,刮南風的時候,氣就往北走。無論走到哪里,最后都會在水稻田慢慢沉下來。水稻就葉子發黃,長不高,成片成片地死掉。”
錳廠2007年11月興建,2008年3月開工。村民記得,在一場席卷中國南部的冰雪災害之前,這家錳廠就來到文坪鎮,與西邊的橫江村隔空相望。村莊四面環山,高矮起伏的山體讓聚攏的廢氣無法排出,從而成為受污染最重的村莊。
如果不是2009年5月,橫江村32歲村婦劉雙梅的一個“意外發現”,2000多鄉親至今都不知“鉛中毒”為何物,更不可能將孩子體內流動的血液,與對面工廠冒出的黑煙鉤連起來。
在“集體無意識”的兩年里,許多孩子已開始感冒、嗜睡、厭食、渾身疲軟,甚至嘔吐、腹瀉,但村民多不以為然,或到醫院開幾方感冒藥一喝了事。
劉雙梅8歲的女兒肖灑也是厭食,連續一周不怎么吃飯。劉找到鄉里醫生,醫生說這孩子缺鈣,讓到武岡市人民醫院查鈣。“微量元素報告單”出來后,鈣不缺,附帶查出的鉛含量卻遠高于100ug/L的正常值。醫生就問:你們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工廠?
臥榻之側的精煉猛廠,這才進入鄉親們的視線。當年六七月間,村里人陸續帶孩子到武岡,去新寧以及桂林的醫院檢查,大部分查出血鉛超標,有的高達300多ug/L。長期困擾孩子的“感冒”,豁然發現了真正的元兇,一時群情激憤。
26歲的肖體彪也正是這時如夢方醒。當年3月,他7個月的女兒肖靈突然夭折,由武岡市公安局開具的“死亡原因”注道:各種疾病死亡。4個月后,肖才突然想起長沙醫生曾對夫妻二人的同樣問話:你們家附近是不是有造成污染的工廠?
女兒夭折
肖體彪的妻子劉葉群為記者提供的女兒就診記錄顯示:肖靈,7個月,2009年3月9日送武岡市人民醫院就診,15日轉至湖南省兒童醫院,3月20日死亡。主訴癥狀:咳嗽,氣喘,腹瀉,為黃稀便,每天五到八次。醫院初步診斷:支氣管肺炎,小兒腹瀉,疑似先天性心臟病和先天愚型。
女兒夭折后第二天,肖體彪和劉葉群便到位于長沙的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雙雙做了染色體檢查。“遺傳科的王教授看了檢查結果后,說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問題,不屬先天和遺傳,很可能是由外界環境引起的,母體受到污染后,引起胎兒基因突變。”肖體彪說,女兒出生后第9天,黃疸就比較高,到醫院用保溫箱保了一個星期,但并沒說有什么心臟病。
“那個時候還沒發現錳廠有問題,我們也不懂這個,從醫院回家后,也沒太放心里去。”元兇浮出水面后,肖體彪和劉葉群慌了神。彼時,妻子劉葉群的肚子又已高高隆起,已經6個多月了。夫妻擔心,腹中孩子會重蹈第一個的命運。
“我跟政府反映過不下10次,書面報告也打上去了,說第一個小孩的死有可能是污染引起的,要求給肚子里的小孩做一個全方面檢查。”肖體彪說,“鎮政府也向市政府反映了,后來安排市人民醫院做了個彩超,但這個檢查什么都沒查出來,倒是像怕承擔責任。”
記者拿到這份2009年8月17日由武岡市人民醫院為劉葉群所做“彩超醫學影像系統報告單”:“宮內可見一胎兒聲像,胎頭超下……說明:此檢查不包含胎兒心臟的專項檢查。超聲檢查對胎兒畸形的診斷符合率不可能達到100%。但醫生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最好檢查,請孕婦及家屬表示理解。”
擔心鉛污染的肖體彪還提出給妻子做一次血鉛檢驗,“但那時醫院已經有規定,不為成人查鉛了”。被拒的不僅是劉葉群,武岡血鉛事件爆發后,許多成人到人民醫院和婦幼保健院查鉛,但均被告知:只接受由政府組織的兒童血鉛檢查。這種狀況甚至延伸到了周邊,有村民反映曾去相鄰的新寧縣查鉛,也被醫院拒絕。
“很可能是畸型”
轟動全國的武岡血鉛污染事件逐漸淡出媒體視線之后,似乎已近“解決”:凡血鉛兒童家庭都獲得或多或少的“營養干預費”,血鉛100ug/L以上、200ug/L以下的450元,200ug/L以上、250ug/L以下的750元,250ug/L以上的送省醫院排鉛治療。
一位協助政府發放款項的基層干部告訴記者,據他掌握的數據,發放人數達2000多人。“這只是橫江、雙江、宏順、石井四個村,后來有的村又陸續發現有超標的,但后來就沒有再統計上報。”橫江村9組村民肖愛軍告訴記者,后來有小孩查出血鉛高達485ug/L,但也未入上報之列。
肖體彪二哥肖勇1歲半的兒子血鉛化驗246ug/L,事后得到750元的補償。在肖家寄住的另兩個外甥,一個245ug/L一個235ug/L,全家小孩無一幸免。“補的那點錢,只是為了安撫家長,對孩子根本不起作用。可以說孩子后來都沒怎么治療。”肖家母親李冬云說,“但作為老百姓,我們又能怎么樣?”
56歲的李冬云是典型的家庭農婦,至今出過最遠的門就是15公里外被她稱做“武岡城”的武岡市。在她眼里,武岡市政府是“最大的領導”,在文坪開錳廠的柳老板“后臺大得很”。“鬧不過他們的。”李一個勁地說。
令她最受驚嚇的是,2009年9月21日,正在文坪鎮一家煤窯干活的兒子肖體彪被公安人員帶走。據事后武岡市人民檢察院的一份起訴書指控,肖曾“伺機起哄、鬧事”:8月8日上午,由村民李躍倫出資200元,肖體彪和另幾個村民到金灣山煤礦裝了5車煤矸石,運至路中由李躍倫傾倒。肖體彪還在公路旁書寫了四幅“煽動性”橫幅標語,內容為“救命”,“還我青山,還我綠水”,“強烈呼吁領導重視兒童血鉛事件”“杜絕鉛源,還我健康”。
2010年4月1日,經武岡市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后,肖體彪因犯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兒子進看守所后,肖家“天都塌下來了”。靠開車拉煤營生的肖體彪,“好的時候一個月掙幾千元,整個家庭都圍著他轉”,“抓了以后,家里的錢都搞光了,光找社會上有關系的人幫忙說情就花了四五千”。
劉葉群獨自挺著8個月的大肚子,“本是想替夭折的女兒討個說法,但丈夫都賠進去了,更擔心的是,還不知肚子里的小孩健不健康?”
一直讓肖家提心吊膽的事,還是在兩個月后發生。待產中的劉葉群到醫院檢查,“醫生照了B超,說我這個孩子腎積水,懷疑也可能是先天愚型。”劉復述醫生的話,“頭有40周大,手和腳才38周,頭前后長,兩邊癟,很有可能是畸型。”
猶如晴空中的霹靂,劉葉群頓時不知所措。母親李冬云揣著醫院的檢驗單找到鎮政府,鎮政府向武岡市政府做了緊急匯報,“當天是星期六,市政府加班開會研究這個事,最后通知公安局,第二天就把我丈夫放出來了。”劉葉群說。
2009年11月14日,被關53天的肖體彪被武岡市公安局取保候審。“簽字時他們說,一是看你還老實,二是看在你犯罪的出發點還是好的,三是考慮你老婆快要生小孩了。”肖體彪事后這樣回憶被放的理由。

2009年8月,橫江村大部分家庭都查出孩子血鉛超標。當年政府組織武岡市1958名兒童初檢,1354人血鉛疑似超標,達70%。

與血液有關的死亡
取保候審后第三天,11月17日,肖體彪的兒子在一家人的戰戰兢兢中出世了。
“出來后醫生做了一個全身檢查,又說沒事,還算正常。”2010年7月,劉葉群抱著已8個月大的兒子,“但一直沒去查鉛,腎也還沒去檢查。”
“從出生到現在,就是偶爾有一點感冒,咳嗽,我們很怕是鉛中毒,打電話問了一下醫生,醫生說正常,也沒再去檢查。現在感冒了就吃一點藥,腹瀉有時也有,但大熱天的,很多孩子也都這樣。”劉葉群說,自從去年血鉛事件后,再有小孩到醫院抽血,醫院已經不給查鉛了。
而據了解,每村每戶發過營養費后,也再沒聽說有哪家孩子去醫院查鉛了。盡管在橫江村,小孩感冒、發燒、腹瀉等狀況依然存在。
“還能怎么樣?血鉛鬧得兇,不也就這樣完了。”60歲的肖坤武無奈道。一旁的李冬云則提醒老伴,“你兒子還在緩刑期,有些話不好亂講。”
相比父母,曾到杭州打工的肖體彪見過世面,懂得一些道理。“老百姓也并不是都沒想過維權,通過法律的途徑。但我維權的結果,我被判了刑,女兒是怎么死的,至今還沒有一個說法。”如今的他明智許多“不鬧了,斗不過他們的。”
今年3月3日,肖體彪等人的案件在武岡市法院開庭審理。“另幾個被告人也請了律師替自己維權,但在法庭上審判長就明確說,血鉛事件跟這個案子是沒有根本聯系的,跟我們犯罪沒有太大關系。”
肖說另一起維權,“在去年鬧事之前,跟錳廠只隔兩三百米遠的文坪中學早就要跟錳廠打官司,但后來被教育局攔了。政府后來給各單位開會,誰告就革誰的職。”
“維權困難,還在于沒有證據。”肖說近兩年,橫江村相繼有幾個五六十歲的村民去世,死因要么是白血病,要么是腦血栓,都和血液有關,“但跟我那小孩死是一樣的,沒有直接證據。”
橫江村最近一個因病去世的村民叫李常朝,60歲,今年7月12日剛剛病逝。死前4天,由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開具的“病案單”診斷為:急性白血病,疑似敗血癥,白細胞淤滯,疑似腦栓塞。
李常朝的遺像還擺在家中陳設的靈堂前。兒子李烈峰告訴記者,父親以前體質較弱,近兩年常發感冒,但沒什么大礙。今年6月29日突然渾身無力,到武岡市人民醫院檢查懷疑是白血病,去長沙就診的路上,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家門前有一口水井,是全家人飲用的水源,吃的菜也多是自家地里種的。去年8月,李烈峰2歲半的兒子李泓杰也查過血鉛,“結果是300多,我小孩是比較重一點的。到現在還經常感冒,容易發燒。”但李烈峰從沒將父親的病跟“血鉛”掛起鉤來。
“我現在倒越來越覺得,我父親的死跟鉛可能有關系。”細細回憶父親生前癥狀的李烈峰仿若大悟“但怎么才能證明呢?”
維權“沒有證據”
2010年7月,一個叫孔維釗的安徽律師在發給記者的一份“背景資料”中,這樣闡述鉛中毒的部分危害:鉛對人機體的影響涉及神經、血液、免疫等多個系統和器官,可引起抑制造血功能、破壞免疫功能、誘發多種疾病等,且這種影響難以逆轉。
他提供的這份材料,也被醫學界權威所印證。中科院院士、北京兒童醫院名譽院長胡亞美曾在一次國際論壇上提到,錳鉛污染誘發兒童惡性腫瘤,呼吁社會高度重視環境污染問題。
橫江村與血液有關的死亡并非單例。2008年冬,村民肖中躍死在送往武岡市人民醫院急救的路上。兒子肖利純說,父親是突發腦血栓。在這之前,父親經常性腦袋痛,而肖家對面就是當年年初在鎮上開工的錳廠,滾滾濃煙每日推門可見。
肖利純有著和李烈峰一樣的無奈,“鉛污染,這個肯定是有的,它對每一種疾病都可能誘發,或者加重。這道理我明白,可是,我們能有什么證據呢?”
2009年,村民李常武52歲的妻子也因腦血栓去世。但李常武并不認為妻子的死與鉛有關,“她不到一米五,體重130多斤,本來就很胖,以前有高血壓,我個人覺得(跟鉛)沒有關系。”但有村民提醒記者,李常武至今仍在出事的錳廠做事,以前是錳廠采購員,關停后負責照看廠里的設備。
“到底這些個病,跟那個(鉛)有沒有關系,你說我說的都不算數,恐怕要醫學上的專家來說才行。”李常武似乎并不情愿談論與錳廠有關的事。
“如何證明村民或兒童受到的鉛污染與排放源的工廠有關,這在現實中不僅是個問題,而且還是個很大的問題。”孔維釗曾研究近年在國內發生的鉛污染事件,認為“舉證難”已成為受害者維權的一道門檻。
孔說,為鉛污染而維權的案件,會遇到很現實的體制問題,譬如受鉛污染的兒童,到醫院去做檢查,但醫院開出的診斷報告并不能證明你的受害就與排放企業有直接關聯。而做出這一認定的權威機構往往是各地的疾控中心。但疾控中心與當地政府、當地政府與排放企業之間,這些微妙而又盤枝錯蔓的關系,往往讓你最終無法拿到想要的東西,維權最終就變成無據可依,有法無據。
這也是為什么近年國內雖頻發鉛污染事件,但卻鮮見有公民能通過司法途徑成功維權的案例。而人們所看到的大都由政府來處理,由政府買單和為事件收場。
所以,雖承辦過大量的法律援助案件,但至今,孔維釗還沒接到過一起因血鉛污染而要求用法律來維權的案件。
2010年7月,緩刑在家的肖體彪偶或還會產生“討說法”的沖動,但這念頭很快就又被自己消解無形。“沒有證據”,肖體彪反復這樣說道,“而且時間沖淡了,到現在已經幾乎沒人再去關注這個事了。”
時間正滌蕩一切。很顯然,一年后的湖南武岡,肖體彪和劉葉群夫婦已經似乎快要忘記悲傷,當新添的兒子在竹席上流著口水咿呀翻滾,一年前兩夫妻還在為隆起的肚腹憂心的場面已不復存在。
兒子叫肖杰祥。在長大以后的歲月里,他也許會知道但永遠不會見到,他還有一個大他1歲零2個月的姐姐。姐姐叫肖靈。
一年來各地血鉛事件
2009年8月
昆明東川區200余名兒童血鉛超標,當地調查組認為與工業企業污染無直接相關性,患兒獲免費治療。
2009年9月
福建上杭縣百余兒童血鉛含量超標,污染源華強電池廠停產。
2009年10月
“鉛都”河南濟源市共檢測出千名兒童血鉛超標,政府分批提供免費治療,32家小鉛廠停產整頓。
2010年1月
江蘇大豐市51名兒童查出血鉛含量超標,政府確認盛翔電源有限公司為污染源,限令搬遷。
2010年3月
四川省內江市隆昌縣漁箭鎮94名村民血鉛異常,其中兒童88人,忠義合金有限公司被責令停產。
2010年3月
湖南郴州市嘉禾縣、桂陽縣鉛中毒者超過300人,涉事的3家未經環評的企業被關閉,環保部派員前往督察治污,多名官員被免職。
2010年7月
云南大理鶴慶縣84名兒童疑似血鉛超標,官方通報系當地村民土法“小氰池”提金所致,后取締“小氰池”生產及關閉非法煉鉛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