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正式踏上工作崗位。從此一個平凡的人,在一個平凡的崗位,渡過一段平凡的時間。
但是在那個時間,發生了一件對他人也許微不足道,對自己卻至今難以釋懷的事情,今天是二十周年紀念,是把它寫出來,紀念那一段奔波在路上,風雨夜歸人的青春歲月。
這是我走出學校,進入社會后,這個社會給我上的第一堂課,事情的起源,就是一個床位。
到單位報到后,交材料交檔案,就等著安排工作崗位,另外還等著人事科分張床位,人事科的負責人也知道我的情況,說讓我先在他那里幫幾天,床位的事情他去辦。不幸的是,人事科和單位的一把手領導的辦公室在一層樓,領導沒事有時會來轉一下。上午我報到了,下午領導進門看到我后,問一問現在怎么樣了,我就說先在人事科呆幾天幫一下忙,問還有什么事情,我就萬分SB地說了還在等分床位。
這不是我在單位做過的最SB的事情,但絕對是第一件最SB的事情。我永遠忘不了領導當時的表情,那就是“氣憤得差點跳了起來”。
“這怎么行!
現在的床位好緊張的!”領導操了一口半咸不淡的四川普通話喊了出來,然后沖進邊上人事科的小辦公室發話“不許給他床位!”
我當時就直接傻掉了。
雖然我也是深圳生源,但是家住南山,工作在羅湖,距離超過30公里,而且當年的交通并不好,更別想地鐵了,第一個月工資600多塊錢,租房都租不起(當年房租特別貴),更不要象現在想著買私家車自己開車上班之類了。
從單位下班回家,沒有直達車,要轉,小巴轉大巴再轉步行,路線還很繞,快的話每天來回路程四個小時,慢的話要五個小時,實在是吃不消,后來也有人事科的和后來實驗室的部門領導幫說話,單位領導也知道我的實際難處,但是,還是不行,領導開口,駟馬難追。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了風雨夜歸人之路。
還好部門老主任還比較有人性些,幫我找了兩次單位領導未果后,就私自給了我一條活路,答應我可以早上晚半小時到,下午早半小時走,這樣,我才能勉強支持下來。
開始試著小巴轉大巴,但是深圳的小巴有個特點,就是等的時間長還特別地繞,我試了一段時間,實在趕不及上班,后來發現一般也就是市區比較繞路(當年深圳市區的概念也就是在火車上至上海賓館之間),到了上海賓館西邊就基本是一條直路了。
于是我的最終路線變成了大巴加單車。放一臺單車在華強北,早上從南山坐大巴到上海賓館,再騎單車到單位,下午就是反方向。這臺28寸永久自行車和我的年紀差不多,深圳是個單車丟竊高發的城市,我天天把它放在華強北,居然一直安然存在,老天有時也會長眼。
于是,一個剛畢業的小青年,或頂烈日,或頂狂風,或頂大雨小雨,騎著一輛和自己歲數一樣大的自行車,天天在深圳的三個區里來回奔波。
深圳的熱天很長,從四月初到十月底溫度都很高,太陽把地面曬得滾燙,熱氣冒上來,遠處的景象也有些扭曲。更糟的是無論上班還是下班,我都是迎面太陽刺眼的方向。
深圳的雨季很頻繁,所以每天都要隨身帶好單車雨衣,隨時作好準備,就算是有雨衣,也保證不了太多,只能讓人淋得不太透罷了。
真正痛苦的是來臺風的季節,狂風暴雨一齊襲來,頂風騎車很吃力,但最危險的還是側風,我永遠記得某一個打臺風的日子,風雨交夾,我快騎到單位了,突然一個橫切風,我前面一個也在騎單車的瘦弱的女士就這樣硬生生地被風直接橫著吹倒在地上。我由于車重些人也重一些,只是晃了幾下沒有倒下,我沒有停下來幫她一把,僅僅是麻木地從她身邊路過而去。騎到單位門口,看到里面停的幾臺大班車,心里一陣酸楚。我當時心里很明白,如果我當時被臺風刮倒,也不會有人會停下來的。
那一天,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了一句話“你死在路上,也不會有人理的,除了你的家人,沒有人會在乎你的死活”。
這是我在社會中上的第一堂課。
為了生活,我只能堅持。一共是一年零四個月加二十九天,一共是一年零四個月加二十九天。
我在路上這樣奔波了一共一年零四個月加二十九天,每一天我都在咬牙記錄,咬牙支持。此期間,那輛和我年紀一樣大的老單車,換過四次內胎,兩次外胎。
慢慢地,單位同事也知道我天天這樣奔波了,個個都作驚詫狀,個別沒心眼的還給我補充一下:你是整個單位沒宿舍的住得最遠的人了。唉,唉,好心的同事們,這還需要你提醒么。
我是單位第一個被迫如此奔波的人,想想領導為了維護自己面子不愿意松口也就算了,沒想到后面的事情更讓人無語。之后一兩年來的有些畢業生,不是說深圳戶口的不給床位,就算是外地畢業生,會先問你在深圳有沒有親戚,如果那人也萬分誠實加上萬分SB地回答YES的話,那就是床位極其緊張,當然了,并不是所有的新人都要經歷這些,不是所有新人都可以忽略的。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看人下單的”
第二年,有了些意外的插曲,單位領導居然對我態度大為改觀,居然還在大會小會上表揚過我幾次,那是從他發現我會編程序開始的。旁邊幾個同事說了,趁他現在高興,再申請一下唄。
我還真得去試了,結果,還是一樣。我最終明白他的意思,表揚一下你就很對得起你了,領導說話還是要算話,面子大過天。
我后來才知道了另一件事,那是一個后來另一部門的同事A,外地的畢業生,是我和他比較熟以后才知道了。他由于有親戚在深圳,也是不給床位。憤而找單位領導理論,領導照例用四川普通話批評他后,又給他豎了個光輝典型“你看B(指我),工作努力,風格還高,給他床位他都不要,要向他學習!”。
同事A當時和我不熟,不過據他說,他因此憤恨了我一年,直到我們交談了這事。
我終于也感覺到了一絲憤怒。
當時不給我床位,可以理解成領導一時誤解,也可以理解成我不懂人情,不會積極地私下去敲門爭取。
有些事情,可以理解,但是無法原諒。
在一年零四個月加二十九天后,我終于結束了這段艱苦的旅徒,不是靠人施舍,而是靠全家努力,我們買了在深圳的第一套房子,終于搬回了市區。我甚至終于可以坐上夢寐以求的班車,不用再做風雨夜歸人了。
坐了幾天班車后,發生了兩件小事。
第一件事,就是我的單車補助馬上就停發了。這一個月六塊錢的單車補助,是我們部門的老主任看我天天跑得辛苦有些過意不去,想幫我爭取點補貼,申請了兩三個月才批下來,申請六塊錢的時候要申請好幾次,以前的也不給補,當時那六塊錢,使我感覺我是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而取消的時候那個利索,又感覺自己是時刻被人高度關注的。
第二件事,在我能坐上班車后,居然過幾天就有管事的人主動(主動!)來問我要不要床位,我只能苦笑一聲說算了。
床位,是真心不想給的,但是不想落下一個不給人床位,逼人在風雨中奔波的話柄,所以,還是需要由我的嘴來說出是我自己不想要的。
有些人,考慮得實在是太周到了!
這是我在社會中上的第一堂課,對于旁觀者可能是微不足道,對我自己則實在是無法釋懷。
當年的我是一張白紙,在工作前,我沒有掙過一分錢,也沒有經歷過什么社會實踐。但是我沒有想到我上的第一堂社會課居然是這樣的。這一件事,從此改變了我對人生對社會的看法。
“誰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這是我學會的第一條社會知識。
如果越堅持用冷靜和冷酷的眼光去看這個社會,就看得會越準確。社會本來就是這樣,如果有些憑空的期盼,那就是你自己的錯。
來吧,這就是社會,來吧,來體驗這里面的一切冷與熱。
這堂課唯一正面點的后果,是發現自己“一坐在方向盤后,就雷鋒附體”。在幾年過去自己買了汽車后,我發現自己特別愿意開車去送同事回家,哪怕遠一點,繞一點都行,油費再貴也無所謂,特別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經常是我在第一個扯嗓子喊,“有人要送么”。
可能是實在想讓別人少經受一些我當年受過的罪吧,能減少他人的辛苦,真得很幸福。
對我好的人,我終生銘記,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
對我不好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不管你以后說了什么。
我對不起的人,我也會永遠記得,就算你裝做已經遺忘,我也不會選擇性失憶。